许靖文建议她，可以去找林总说一下自己的想法，毕竟听他们一面之词，不知道细节，会有偏颇。钟虹犹豫了很久才去，毕竟越级上报是职场大忌。林总听完只说，“我知道了，是靖文让你来找我的？”她警惕地说不是，这一刻便感到自己的愚蠢。她不应该对傲慢的资本家心存期待，何况男人终究更帮男人。说不定她此番低三下气，还要成为他们酒桌上的谈资，加一句虚伪的“她也真不容易”。

精彩章节

　　春节后的周末，钟虹来到市中心的一栋高档写字楼。电梯在九楼停下，左拐便可见简洁的白色招牌「树荫心理」，点评软件上挂金牌的咨询机构。
　　前台将她引进一间朝南的咨询室，原木色装修衬着冬日阳光，温暖舒适，令人发懒。咨询师姓谢，是个学生气很足的女生，年龄并不大。钟虹选机构时看到建议，这事吃经验，最好选有点年纪的，但她还是选了谢老师，因为合眼缘。
　　来之前，她已填写过几份文件，包括隐私声明，伦理声明，还有一份问卷。她在问卷上把人生历程写得很详细，力求在一小时的昂贵咨询里不费时解释，集中解决问题。
　　钟虹开门见山，“我查了一些资料，我好像是回避型依恋人格。”
　　“为什么会这么觉得？”
　　钟虹喜欢讲话有条理，此刻却很散乱，“我骨子里觉得爱情靠不住吧，有时会不懂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我。他离开时，我其实有心落地的感觉，觉得对啊，是该这样的。”
　　“为什么觉得应该这样？”
　　钟虹一瞬烦躁，她来是想要解决措施，不是一再被追问。但她深吸一口气，继续回答。直到沙漏只剩五分钟时，提到家庭，谢老师终于开始输出。
　　“地理位置的距离，的确有一定帮助，但如果真的放下，就不再需要逃离，不然无论身处何地，心理上还是在原地。”
　　看来这个咨询师不完全是糊弄钱的。
　　“其实心理咨询不是提供解决方案的，人生课题始终得你自己去做。如果一定要说建议，首先不要给自己冠上有病的标签，然后去找一找自我吧。”
　　沙漏清零，钟虹喝光粗陶杯中的水，“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？”
　　“可以呀，请讲。”
　　“我是不是应该去问他到底怎么了？”
　　谢老师笑，“我爱你这句话，主语是‘我’，重点在‘我’，‘我’不完整，自然无法接纳别人，就像缺口的杯子，容纳不了对方给的爱，也就无法去爱。”
　　钟虹心底震动，像密不透风的房间突然开窗，风闯堂而过。
　　她没有再做过咨询，也没有急着去找自我，依然相信时间流逝能让一切自然开解。然而，一整个春天过去，她等来乔岳西不参加毕业典礼的消息。
　　这个消息是周放带来的，他回校答辩，说乔岳西已经在线上完成答辩，因为工作太忙。他们一起注册了公司，入驻当地的产业园，钟岚暑假要到公司实习。周放还要多说几句，解释乔岳西的忙。钟虹笑着说不必了，提前告辞。
　　每年五月的江大都很美，海棠和藤萝盛开。毕业生们穿着学士服在花间拍照，不问前程。钟虹想起和乔岳西一起看《毕业生》。他也学男主角的台词，“你我之间所需的只是一根烟，两杯咖啡和一点闲聊”。然后，爱情便足以发生。
　　可惜钟虹没时间悲春伤秋，她正在面对Translinetຊ的保卫战。
　　半个月前，范锐叫钟虹到会议室。她进去时，高其朗已落座，悠然地摆出主人姿态。
　　“我看Transline的发售一直没进展，Claude这方面资源和经验都多，可以帮帮忙。”
　　高其郎开口没几句，钟虹便听出，他肯定提前拿到了项目资料，有充足的准备。范锐顺着他说，以后就多指导一下Transline的推广。
　　田羽听说这事后，冲钟虹问，“姐你就这么听他们安排？那少爷明摆着要来插一脚。”
　　“他要是真能帮咱们搞定商业化，不也挺好么”，钟虹不动如山。
　　她当然比田羽更有危机感，但已不能向范锐发难，只能先忍。
　　一封邮件把钟虹维持的平衡挑塌。
　　那是一次组会，张弋来问钟虹怎么还不去开。钟虹茫然不知，从他手机上看到高其朗的邮件，发现唯一没抄送的人就是她。
　　“大家都是老打工人了，没必要玩这个” ，钟虹找高其郎对峙。他一脸无辜地说是漏掉，又理直气壮地找钟虹要资料。
　　两人间的拉力逐渐冒火，焦灼，在钟虹来姨妈时到顶点。她痛地只能弯着腰，看到高其朗发微信问，「以目前的工作量，你是不是每天只能谈两个客户？」
　　钟虹回复自己今天是特殊情况，状态好的时候能负荷更多。他秒回「你别说不准，你给我个准话」
　　这句斥责令钟虹气笑。
　　她没回复，转天去找范锐问，“你们到底是打算怎样？”
　　“你不找我，我也要找你聊了”，范锐无奈地叹气，“本来想请你吃个饭聊的，结合各方的感受吧，决定这个项目给Claude去带，给你转到合适的岗位。”
　　钟虹脑子嗡一下烧起来，但她镇定地说，“这是我们的项目，凭什么给他？”
　　“这是公司的项目，我想在这一点上，是没有什么可争议的。”
　　钟虹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没哭出来，她被自责和愤怒填满，觉得自己再没有脸去面对乔岳西。这是他的才华和心血，居然就这样被掠夺，她是最大的罪人。
　　“范锐，如果是因为我们之间——”
　　“我没有这么低级”，范锐嗤笑，“你也没有那么重要，这真的只是工作考量。”
　　以前的钟虹一定会说那算了，谁想抢就让给谁，她的自尊最重要。但这次不行，她决定去求许靖文。
　　许靖文建议她，可以去找林总说一下自己的想法，毕竟听他们一面之词，不知道细节，会有偏颇。
　　钟虹犹豫了很久才去，毕竟越级上报是职场大忌。林总听完只说，“我知道了，是靖文让你来找我的？”
　　她警惕地说不是，这一刻便感到自己的愚蠢。她不应该对傲慢的资本家心存期待，何况男人终究更帮男人。说不定她此番低三下气，还要成为他们酒桌上的谈资，加一句虚伪的“她也真不容易”。
　　许靖文还是被发难，令钟虹很歉疚。
　　“没事的，他本来说话就刻薄”，许靖文也很抱歉，她去集团里走动一圈，也没什么帮助，“还是那句话，这行拜高踩低，老板只看利益，才不会管手底下人怎么闹。”
　　“我明白，我早就想告诉你，我不是不明白既定规则，但这些规则对吗？“
　　钟虹的声音带了哭腔，她扭头看向栏杆外，浑浊的黄色江水上，驳船正发出汽笛声，沉闷凄凉。
　　许靖文低声说，只有在这个游戏里玩到最上层，才可能去做对的事。如果她不是高管，甚至没有保护钟虹不丢工作的能力。
　　“谢谢你靖文，但我想辞职。”
　　许靖文嘴边含着句别冲动，出口的却是问她下一步打算怎么办。
　　“离开这里，去晴天多的地方。”
　　钟虹抬头，触目是灰蒙蒙的阴雨天。真难想象，她居然在这个破地方整整九年，一直被困在原地。在雨又下起来前，她要去找她的太阳。
　　把在江城的一切都整理好时，已是初夏。告别饭在公司一顿，在江大一顿。
　　注销公司邮箱前，钟虹群发了一封告别邮件，附赠范锐论文抄袭的所有证据。当然，这些在前一天已发送到他学校和加入的协会组委会。她把那三个男人电话微信都拉黑，留这一段历史在身后。
　　温苏阳送钟虹时说，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，“就像门罗写《逃离》，反身杀敌才有可能解脱。”
　　“我不是回去杀人的。”
　　但也不仅仅是为了乔岳西。钟虹一路抱着那盆九层塔，上下高铁都费功夫。但抱着他留下的东西，她回的就不是家乡，而是有他的地方。
　　进入市区后，钟虹望着出租车窗外，一切都和记忆里不同。密度很高的楼群拔地而起，在城市里成为山。科技新区后烂尾楼耸立，满目现代化留下的疮痍。
　　“你不是本地人吧”，司机师傅感慨，“我们十年前那阵很好的，是爆炸后经济渐渐不行了。”
　　钟虹沉默，在一个偏僻小区下车。
　　她决定回来后便发了朋友圈，为荆市租房求助，只乔岳西可见。但他什么声响都没有，倒是周放来关心她，说他之前没到期的房子可以转给她。
　　“就是离爆炸地点有点近，还是个顶楼，但房子重装过很新，我是上班远才不住了。”
　　钟虹很感谢，她本来就对这个区域好奇。到地方一看，只觉得绿化很好，隔几条街就有一片绿地。这个小区房龄十年，算起来是刚交新房就被炸了。
　　进楼上到32层，出电梯后，钟虹眼前一亮。正对电梯的是通向露台的玻璃门，她把行李箱放一边，按下门把手，走上去迎着风。周遭尽在脚下，甚至能望到港口。
　　太开阔了，站在这里便感到自由。
　　“吱吖”一声，钟虹转身愣住。
　　乔岳西在门口，黑色短袖T恤被风吹得贴在身上，肉眼可见的消瘦。轮廓由此而更深了些，掩不住的疲惫。太久，真的太久没见，他就像一个幻觉。
　　钟虹闭上眼睛又睁开，要确定他还在眼前，却见他转身要走。她冲过去要拉他的手臂，他躲开，停下来看她。她反倒说不出话，片刻后才问，“你也住这里？”
　　乔岳西后退一步，像对陌生的新房客介绍，“我小姨的房子在这，说有新租客要入住，她让我来看看交接一下。”
　　钟虹察觉到不对劲，上前一步，“是你让周放把房子租给我的么？”
　　“你想多了。”
　　乔岳西的视线始终向下，不看她。
　　钟虹：“你不问我为什么回来吗？”
　　“跟我没有关系。”
　　他的冷漠如当初的离开一样，莫名其妙。但这种说话方式，钟虹太熟悉。
　　她的语气也变硬，“那你听说Transline的事了吗？我想当面跟你道歉，是我能力不行，这一次我体会到你说的，不被选择的感觉了。”
　　乔岳西眼神忽变，开口却依然冷，“本来我也只是当个产品，范锐早跟我打过招呼了，他会给我保留股份。”
　　钟虹哑然，小丑竟是她自己。尴尬夹着无名火，她猛地垫脚吻向乔岳西，牙碰牙，一个直接撞出来的吻，但比上一次重逢时长而深。
　　乔岳西的手按在她锁骨，这是他加深一个吻时的习惯。忽然，他推开她，一刻不留地转身，几步跨过去按电梯。
　　钟虹手扶住门框定很久，等他也许会再回来。风从露台往楼道灌，吹得钟虹止不住向前，却始终没能近他一步。
　　电梯到了，乔岳西进去后转身，低着头按楼层，靠到后壁上。
　　“我走时没说清楚”，他忽然开口，“钟虹，我再也不会跟你重新开始了。”
　　钟虹怔忪，看着乔岳西一寸一寸消失，他始终没有再抬眼。